在我很小的時候,曾經遇見過一位女孩,在哪邊遇到的早已不復記憶,至於她的臉龐也是一片模糊,深印腦海中久久不退的是相遇時的悸動與滿溢心頭的暖暖。
不知道過了多久,某天夜裡,有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出現在我的夢中,即使她的身份自始至終都不甚確定,然而我就是知道,她是那位女孩。那是一場很長很長的夢,標誌著一段最美麗的愛情。情節有著高低起伏的轉折,和最真摯的情感,種種繁複,繁複到當我醒來,只有漫天飛舞的記憶碎片,以及受淚水浸濕的枕頭。
夢中的那股眷戀,讓我像拿著由巨大空隙交織而成的捕蟲網,拚命捕捉住世上最小的蝴蝶:小灰蝶般,終日回憶那段美夢,卻無論如何都不可得。
我望著空白的稿紙,下定決心絕對要將這場夢化為文字,不顧一切追尋一生所求。於是很快地收拾行囊,誓言踏遍每一個角落,將那一片片碎片,還原成原有的美麗。
無數個夜晚,總是祈禱上蒼能夠讓我重溫那場美夢,可怕的是,從那個夢之後,我就不再做夢了。
當每日的第一道曙光乍現,很自然地醒來,在大大小小的城市裡漫遊,搜尋著關於夢的零星線索,假如我是在完成一個無比艱難的拼圖,恐怕連總共有幾片都是一團難解的迷霧。
途中偶有匆匆錯過的旅人、過客或當地人,他們的膚色、裝扮、談吐卻都不是我關心的,充滿思緒的只有那場夢,模糊不清卻無比深刻的情節,緊緊糾纏我的人生,吸取我的所有。
很快地,其實也沒有多快,就在我踏上尋夢之旅的第一步後的第十年,關於夢的一切,全部都搜集完整了。
將這篇美麗的故事書寫下來,我視之為人生最神聖的任務,一個安靜沒有任何打擾的空間是很必要的。我用僅存的一絲積蓄買了間小小閣樓,同時委請原屋主介紹一位勤奮的女孩,照顧我的三餐。
「先生,我把早餐送來囉!今天是鮪魚三明治,外加一杯現擠的鮮奶,我還特別為先生放了幾片蕃茄喔!」
每餐都裝盛在盤子上,放在大門下方的置物台,我可以不必與她有任何接觸,連一個眼神都不必交會,只需專心埋首於完成這個美麗的故事。
「先生,這次是午餐唷!嗯,早餐的盤子幾乎是空的,不過蕃茄原封不動呢,先生啊,蕃茄是很營養的,下次要記得吃下去喔!」
「先生,有沒有聞到晚餐的香味呢?有猜出是什麼菜嗎?沒錯!是紅燒蹄膀!這可是熬燉快一整天才能散發的美味呢!記得要吃光光喔!」
她是位聒噪的女孩,任憑我沒有半句回應,也無暇發出任何聲響,她依然像是自言自語般滿懷精神地將關懷的話語,伴隨著美味的菜餚,放置在門口。
有時候,我會陷入一道難題:究竟我每天入肚的是豐富的美食還是那一句句真誠的關懷?
好幾次,我想要拋下正在書寫的鵝毛筆,一窺她的廬山真面目,當面向她道謝。不過終究我還是沒有行動。沒有什麼比眼前這個故事更重要了,這個只浮現紙上的故事。
我發狂似的不停寫,彷彿要把整個人生像擠抹布般,將存在於腦中的那個故事,一滴不漏的展現在稿紙上。
幾十年過去了,白髮覆蓋整片腦海的蒼穹之上,皺紋如毒蛇般爬滿我的全身,牙齒搖搖欲墜,除了那則最美的故事外,就是滿溢的疾病糾纏。
女孩也變成口齒不清的老太婆了。但是她的關懷並未沒有因年歲增長而偷工減料。
越是到故事的尾聲,我益發有個不祥的推測:這則故事就是我的人生血肉,當我將這字字句句的精華,轉移到紙上,我的心神也一點一滴地流逝。
事實證明,我的預感是正確的。
就在我就要寫下最後一段文字之前,迷迷濛濛間,似乎就看得到死神正俯身看著我,同時盯著腕上的萬寶龍手錶,對我的生命倒數計時。
我是一隻蠶,吐盡心中所思,完成這部最美麗的故事。紀念那場魂牽夢縈的夢。
「是時候了。」我心想。
俯案寫著最終的文字時,那扇關閉許久的門打開了。
依稀聽見一陣斷斷續續、不甚清楚的話語:「我...要...走了...為了你送...了這許多餐,我想...不管怎樣,一...定要在...這最後時...刻,好好...看清你...」
我用剩下不多的力氣,抬頭朝聲音發出處看了一眼,不是白髮蒼蒼的老人,而是那個女孩,夢的起始。
「你...怎麼了?你...在說...什...麼?」她緩慢將耳朵湊到我的嘴邊,想要聽懂我臨終的話語。
然而一切是這麼的徒勞無功。此刻,我只能上下擺動嘴唇,發出深山野人的細碎囈語,死神步步進逼,聲聲催促。天知道,我有多少話要跟她說,而天知道,曾經我有多少機會可以對她述說。
我抬高手,指著鄰近的唱片機,對她露出我最後的微笑,就在手沉重落下的同時,也一併將那疊厚高的手稿揮撥到沉悶的空氣裡,回復到漫天飛舞的記憶碎片。
就像是一隻隻的小灰蝶。
對我而言,用盡一生讓最美麗的故事躍然紙上,卻錯過了屬於我自己的最美麗故事。我能給予她的,竟只有一抹虛弱的微笑。
就在死神帶領我的靈魂,準備離開這充滿死亡氣味的房間時,我看見她走向唱片機,慢慢地放下唱盤針,一陣音樂輕緩流瀉出來:
「Dear heart ,Wish you were here to warm this night...」
那是安迪威廉斯的「Dear heart 」,也是那場遙遠夢中出現過的歌曲。
「我可以跳一支最後的舞嗎?」死神或許同樣沉醉在這首美妙的歌聲中,居然答應我的請求。
我牽起她的手,當然她是感受不到靈魂的重量。可是我就是想和她好好跳一支舞。
我假想著我和她攜手度過人生中每一刻美好,同時也是我和她所錯過的。每跳一步,我就忍不住落下淚來,直到安迪厚實動人的嗓音靜止在唱機的時空中。
死神看看手錶,說:「時間到了。」
我點點頭,在她的耳畔低語,儘管我不確定她是不是聽得到:
據說每個人一生中,心動時刻的次數是固定的。
所以從現在起,我決心不再對任何人或事心動。
因為我要將這所有積存下來的心動,全部奉獻給妳,我心中所愛。
這段話是我所寫下的第一段文字。直到現在我才瞭解,原來我一直在追求的,不是把這個故事寫下來,而是要用我的生命去完成這個故事,那個最美麗的故事。
在我離去的最後一刻,回頭看見她的眼角的淚水順著粗糙的臉頰輕輕落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