湯瑪士‧哈代據聞曾經到一個礦井去,在這個黑暗之井裡,沒想到竟然豢養了一群用來運煤的馬。不過這些馬的個頭很明顯比進出礦井的載具還大上許多。詢問礦工之後,才知道原來這些馬都是剛出生不久就被送往暗無天日的礦坑中,在黑暗中被飼養長大,以致於馬的眼睛是瞎的。
牠們終其一生只能不停載運煤礦,永無休止,直到力竭而死,成為一袋白骨。
「小說裡刻畫得精采絕倫的角色一經比對,也不過像是一袋白骨。」史蒂芬金引述哈代的這段話,同時也是本書的主要精神主幹。
一袋白骨簡單來說,就是一位喪妻作家,對於亡妻哀慟的反應與超越。本書一開頭,就讓主人翁麥可‧努南面對「不預期的悲傷」(unanticipated grief),接著如同Bowlby關於喪親悲傷的研究,歷經了衝擊、退縮、畏縮、調節與適應,開展了全篇故事的結構。
閱讀本書不是一件簡單的事,除了六百多頁的厚度,多如牛毛的註釋外,更需要跨越的門檻是,史蒂芬金為了加強夫妻二人鶼鰈情深,鉅細靡遺描寫了兩人過往的「點點滴滴」,以及喪妻後的種種瑣事。
印象最為深刻,且驅人落淚的,就是兩人共同完成的「儀式」:當麥可將近把書寫完時,妻子喬會說:「那就好了嘛?對不對?」接著讓小喬在他口述下,打出全書的最後一段文字。
然而一切就在小喬死後灰飛煙滅。當麥可只能獨自完成這場儀式時,便也幾近宣告他寫作生涯的終結了。
也許人們最深切的恐懼,不是自己即將死亡,離開人世,而是我們只能獨自面對失去摯愛的淒慘人生。缺了一角的圓,還算是圓嗎?
面對失落,才是最大的恐懼所在。
彷彿是作者刻意安排的隱喻,只要讀者跨越了這個失落的關卡,便能獲得正宗金氏恐怖小說原汁原味的偉大救贖;倘若一旦深陷於那層層疊疊的無盡思念裡,進而失去可貴的耐心,就要和麥可剛開始般,罹患了「閱讀障礙」,錯過了一則好故事。
熟悉史蒂芬金作品的人都會知道,「作家」最常擔任他小說的主角。「戰慄遊戲」是探討讀者對作家本身的「致命」影響力、「黑暗之半」就闡述了作品對於作家創作力不可言喻的操縱性。至於「一袋白骨」則探討了作家周遭人事物,如何具體地干擾/造就一部不朽作品,並揭露了眾多關於出版業的八卦內幕。
當然,好的(亦可稱為通俗)的恐怖小說,常會安排一個密閉式的空間,或是近似孤立無援的場域,強化情境的絕望,像是「1408」中的傳說鬧鬼客房、「鬼店」中受冰雪包覆的旅館,而本書最令人膽寒的,就是「莎拉笑」度假小屋。
由此更能看出史蒂芬金的功力之深,縱使題材背景類似,也能透過奇思幻想,構築一個個獨特的作品,屢屢帶給讀者閱讀的驚奇和享受。
如果我像是哈代遇到的盲眼馬,只能習慣黑暗、孤絕而死,那麼我情願身處在史蒂芬金源源不絕的恐怖狂想中,與他筆下的生動主角,一同化作「一袋白骨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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