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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昏暗的酒吧中,煙霧繚繞,配合酒精的交互作用,有時真會忘記自己身在何處;似乎白天所遭遇的不平、委屈…都可以在迷亂的氛圍下獲得釋放。不過那些不平委屈真能煙消雲散嗎?低迷不振的業績、錯綜複雜的人際關係、對前途的一片茫然,一切皆未曾消失,相反地當意識重新站上主宰的位置時,才會領悟到目前所擁有的這個人生,不會再有任何改變了…什麼都不會變了。


就是那樣:畫面停格,時間靜止。



「你覺得你現在幸福嗎?」藉著濃稠的酒意,隨便問隔壁的老頭。沒什麼特別意思,只想找人說話解悶。他大約六十來歲,身旁還擁著一位衣著豔麗的妙齡女子。


「幸福?小伙子,男人根本不需要這種東西,女人才需要幸福。你看,整個城市有多少女人終日滿口幸福幸福,咳咳,還以為幸福會從天而降…不,或者說她們只是在等待童話中的白馬王子帶來幸福。」他啜了一口酒,咳了幾聲繼續說,「問題是這個時代哪裡來的王子呢?」


「總之幸福這個東西,只會讓男人太累。」


也許他興致來了,就從懷裡掏出一疊鈔票打發女人離開。「對有些女人而言,鈔票就是她們的幸福。」


接著,老頭說了他的故事。


「你知道嗎?很久很久以前,太久了,忘記是什麼時候,我也一心想給生命的摯愛很多很多的幸福,我希望讓她知道為了她的幸福,我願意做任何的改變、做任何的事。我希望她會覺得跟我在一起就是一種幸福。」


我只是靜靜地喝著酒,難喝,但是既然喝了,就要喝完。


「我不希望她受到一點點的苦,於是我一個人在外面闖蕩,流血流汗,受盡多少的折磨,也甘之如飴,因為在我的心裡,知道有一個我很愛很愛的人在等待著我;當時我以為這就是男人的幸福;同時也是她的幸福。」


「可是我錯了,我忽略等待也是一件痛苦的事,每當我東奔西走忙著事業,她只能獨自和寂寞作伴;我滿腦子都是工作,她喜歡什麼,她什麼時候感到快樂,她什麼時候覺得悲傷,她什麼時候生病發燒躺在床上,我完全不知道,或者我根本不在意。我相信她會和我一樣,度過這段難熬的日子。」


他的眼眶浮著淚光,在絢爛燈光的照映下,閃耀奇異的色彩。


「終於有一天,我衣錦還鄉,應該可以這麼說吧,我賺的錢可以足夠我們花一輩子;然而當我滿懷喜悅回來找她,卻找不到她的任何蹤影,只有一張泛黃的字條:幸福怎麼可能用淚水累積呢?用淚水累積的還稱的上幸福嗎?」


「看完之後,我滿屋子跑,繞過來繞過去,以為這樣她就會結束這場玩笑,出現在我面前,笑著對我說:開玩笑的,歡迎你回來。」


「但這只是我的一廂情願;她永遠永遠不會再回來了。淚水爬滿我的臉頰,全身為著深深的悲哀而顫抖,重複對著空氣說,妳再忍耐一下,幸福就不遠了啊!幸福還會遠嗎?…」


「好幾年過去,偶然從朋友那邊知道她的消息,她開了一家花店,蠻辛苦的;錢跟人手都不夠。後來我受不了,開車去找她,我記得很清楚,那天陽光很大,照著街上每個人都睜不開眼。她的店很小,卻四處擺滿了鮮豔的花,她正將一束玫瑰交給一對戀人。那時候她的微笑我一輩子永難忘懷,是我們在一起時未曾見過的,我不知道要用什麼言語形容;或許那就是她的幸福。」


他一飲而盡杯中的酒,又揮手呼來酒保再點了一杯。


「接著,我遇到了生命中第二個摯愛,她完全不同,跟她在一起就會從心中湧上一股很安心的感覺;當我第一眼看見她,我就知道過去的人生就是為了要遇見她。有了前車之鑑,我把握和她相處的每一刻,盡心經營彼此的關係,我可以說那段日子我是為了她而存在。」


「當我知道她喜歡日本料理,我們幾乎吃遍城市每家料亭;當我知道她愛用名牌,每個月我都將大部分的營收換來滿櫃的香水和衣服;當我知道她不喜歡束縛,我讓她跟隨一位國外的舞蹈家學舞;當我知道她極富同情心,於是我將半生的積蓄借給舞蹈家應急;當我知道她學舞的熱忱,我漸漸可以忍受她的晚歸或是一夜不歸;當我知道她愛的人並不是我,我微笑著讓她離開,跟著所愛的人遠走高飛。…天知道,我有多麼愛她,但是愛一個人並不是要佔有她,而是讓她得到她應有的幸福。當時我是這樣想的。」


「後來我才知道,她和舞蹈家本來就是一對戀人,是我奪走了她的幸福,她只不過是討回原有的幸福罷了。」



「有時候,我常會這樣想,也許幸福根本就不存在,因為她的幸福不一定是我的幸福,而我的幸福往往不是她的幸福。最後我放棄了,為了幸福這件事,我太累太累了,我不想去猜測她的幸福是什麼,也不想瞭解我的幸福定義…嗯,沒錯,或許活著就是我最大的幸福。咳咳,前幾天身體檢查的結果出來,幸福快要離我遠去,快失去這唯一的幸福了,明年的春天,不,應該說是往後的每一年春天,我將聽不見初生的鳥兒啼叫,看不到翠綠嫩芽新生,感受不到和緩的微風輕拂;只有不堪的回憶迴盪在潮濕的土壤裡,沒有人會懷念我,從我心臟停止跳動的那刻起,我這個人就好像是沒有存在過一樣。」


似乎有那麼一剎那,我看到他的眼淚滴落在半滿的酒杯中,泛起一小陣漣漪。


「這樣不是很悲哀嗎?哪裡有什麼幸福呢?」


最後這句話他說的並不是很清楚,有點像囈語,每個字模模糊糊連在一起,但是很奇怪,身為聆聽者的我卻非常明白他想要表達的是什麼。真正令我印象深刻的不是惆悵的話語,而是他悲傷的眼神:淚水早已拭去,更流露出一股濃濃的絕望,被盤根錯節的魚尾紋所包圍。


「現在我終於學會沒有牽掛的人是最強的:不要輕易付出感情、要做自己的主宰,因為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人是真正值得相信的,當我們的生命走到盡頭,唯一陪伴身旁的還是自己。」他在這時立起身,準備付帳,「小伙子,送你一句話算是聽我這老頭廢話的謝禮:幸福是什麼?『幸福』只會出現在不幸的人的字典裡!」


望著老人孤單的身影,有那麼一刻我以為那是我的。我猛然將眼前整瓶威士忌一飲而盡,原該嗆辣的滋味,竟渾然未覺,連一絲燒燙感都沒有。只有恐懼,那撼動心神的恐懼一下掩蓋了所有醉意,因為我清楚的知道,很快地,我的身影將會與眼前這個來日無多的老人重疊,而後一同落入人生的黑洞裡。


「你覺得你現在幸福嗎?」


我敢不敢拿同樣的問題問我自己呢?會不會十年的我和此刻的我答案會是一樣的?我奮力搖了搖頭,掃視整個閃著迷離燈光的空間,彷彿在某個陰暗角落,會有個巨大且莫名的漩渦,無情地將包括我在內的這一切捲逝、絞碎,榨乾僅存的一絲氣息。


「你還好吧?」我抬頭一看,是一直以來在遠處吧台上調酒的酒保。「如果你現在有空的話,願不願意聽我說個故事?」說著他拉開對面的椅子坐了下來。「喏,這杯開水給你,相信能夠讓你清醒一點。」


我一臉疑惑地望著她,有哪間酒吧的服務這麼好,居然還附贈故事的?


「咳咳,等我把這則故事說完,你就清楚為什麼我說故事的原因了。相信我。」她將圍裙解下,為自己倒了一杯啤酒,一飲而盡。


我點點頭,鼓勵她說下去,同時喝了一口她給我的白開水。頭有點暈暈的,醉意終於緩緩湧了上來,知覺已經慢慢復原了。


「這是則有關等待幸福的故事。我們家是開花店的,每天媽媽都會綻開最熱切真誠的微笑,將每一朵鮮艷美麗的花,賣給需要她們的客人。也許是害羞的少年買給初戀的情人一束瑪格莉特,搭配幾朵星辰花,象徵勿忘情人的愛戀;或是妻子準備一束桔梗,給即將遠行的丈夫,訴說自己永恆不移的愛,無論是哪一種,媽媽都認為讓這一朵朵獨一無二的花,傳達有些無法透過言語的情感,對她而言,是最幸福的事。」


「這一陣子,在對街不遠的地方,總會停靠著一輛高級的紅色BMW,裡面坐著一位憔悴的老人,癡癡地看著店裡的情景,不,更正確的說,是看著媽媽,遠遠看去,依稀有淚光在他的眼中閃爍。媽媽說,這個人在我很小的時候,也曾經來過,當時的店還不是很大,小小的,差一點就要經營不下去了,不久後,有一大筆麥桿菊的訂單,把我們自深淵裡解救出來。」


「麥桿菊的花語是永遠不變,還有刻骨銘心的永恆記憶。那個人是我爸,也就是剛剛坐在這裡的老人。有好幾次,我有股衝動想與他相認,可是勇氣總是在最關鍵的時刻,棄我而去。」


「媽媽在還沒離開家的時候,總是在等待中度過,如果要經歷無盡的等待,才能換回最美好的幸福,那麼她情願要那種日常般的小小幸福,只要有人陪伴就好。一再的失望,迫使她下定決心連同還在肚子的我遠去。」


「『妳知道嗎?妳爸從來沒有送過我花,勉強算的一次,就是那一大堆的麥桿菊。那時候,我想假如他能夠朝著我走過來抱著我,拭乾我眼角的淚水,我一定會回心轉意的。』媽媽曾經這樣跟我說,我永遠無法忘懷她臉上那無盡的失望。一次都沒有,我爸就這樣遠遠望著,即使在許多年後的今日,儘管從他眼裡依然能感受濃烈的愛戀,他一次都沒有打開車門,迎向這近在咫尺的幸福。」


「現在,他即將邁入人生的終點。我想,有些事情總該去完成,人生的遺憾本來已經太多,沒必要眼睜睜地又增加一個。我打算明天帶著我媽去見他,將這個漫長的故事畫下句點。」


我把開水喝完,正準備拿起一瓶剛開的啤酒,沒料到她一說完,便把桌上的酒瓶放在盤子上,準備回到吧台繼續她的調酒工作。「唉,我酒還沒喝完呢。」我抱怨著。


「你就別喝了。當你覺得幸福與你無緣時,請耐心點,往往是因為這個故事還沒結束。搞不好幸福才剛整理好服裝儀容,正要來到你身邊呢!」


當我推開大門時,竟然一時睜不開雙眼,原先黯淡的夜色,在不知不覺間,被朗朗的清晨天色所取代,仔細聽,四週盡是清脆的鳥鳴,和鄰近農家的雞啼。


以及耀眼的陽光,暖暖將我整個人圍住。


 


幾個月後,某間醫院。


老人斜躺在蒼白的病床上,身邊站立著一位婦人和少女。他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多了,所以有些話一定要趕快說,不然就沒有機會了。


「我一直覺得有些話藏在心中不說會比較好,那種感覺就好像失語症一樣。有許多話要說,就是怎樣都說不出一個字。即使在這個時刻,我...還是沒辦法說。真的很抱歉...」他從病床上拿出兩朵麥桿菊,交給了床前的兩位親人。


「麥桿菊是我最後能對妳們訴說的,希望妳們能懂。人的一生,總好像在追求屬於他自己的那朵花,那朵花會為他綻放,而他也能無悔地為她灌溉最深的愛,圓滿兩人的幸福。而我,差點無法完成這個使命,錯過那朵美麗的花。」


他伸出手,緊緊握住婦人和少女的手,那是他僅剩的一點點力氣了。


「別了,美麗動人的花。」


他望著被花束淹沒的病房,開心地露出微笑,是最後一個,卻也最沒有絲毫遺憾的微笑。


然後輕輕閉上了眼。


 


幸福,一直在我們身旁靜靜守候著,也許我們只要停下腳步,細細聆聽,然後循聲邁出步伐,就能擁抱這份珍貴的幸福,綻放出最動人的姿態,散發出最迷人的芳香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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